:老師說練氣要有真心,我看李安的《色戒》似乎感覺到所有謂的真心,但又不是很明白,請老師解釋,這和我們氣功、功夫鍛鍊是否也有相通之處?

無己真心

鍾老師:莊子講「至人無己」,無己、無我才會有真心。學習若是有我,那就只有假心,是做作出來的,有自己的想法,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那是一種高度的執著,不但學不好,也容易出狀況。執著要不出問題,得是擇善固執,但這個善必須是至善,而不是普通的善。所有學習,包括氣功、功夫鍛鍊,要有所成,先有所戒,如無所戒,則不能克己,克己則存心,要存心,必須先無我,把自我拿開,不要有自己的想法或我的感覺、我以為、我覺得等,才能入乎其內,走進學習的領域,這也是最難的部分。除了無我之外,還要無求,也就是莊子講的「神人無功」,無功就是不求。一般人都太有心了,不管對人對事都想抓住什麼,譬如練功夫,出拳前先想這一拳要很有力,或要打到人、踢到人才覺得自己有練到,那都不是真心,自然練不好。

為國為民

 張愛玲的《色戒》除了談愛情,最主要是講如何讓生命變得更圓融無礙,和人生視野如何能深、廣、高、遠,看得透,進真章,容得了,見生死,又浸平常的境界!民國初期,在那麼一個國家四分五裂、社會複雜錯亂的狀態下,誰是正統?蔣介石?不知道,當時汪精衛若有機緣,也許是他當皇帝也說不定。但張愛玲在意的不是誰當皇帝的問題,而是誰有那一份真心面對歷史,面對百姓。當時的中國,表面是蔣介石在領導,其實他只是名義上的共主,真正統治各省的是各大軍伐。蔣介石是有抗戰的心,可是他卻沒有真心去面對歷史的問題。而汪精衛,他接受偽滿州的「總理大臣」職位而去了東北,蔣介石因此把他當漢奸,可真相是,蔣介石同意他去「臥底」。汪精衛知道自己會被蔣介石出賣,也會被日本人出賣,而且也知道這會為天下人所誤會而唾棄,但他還是去了。為什麼?為了讓淪陷區裡的老百姓得到最大的安定,因此「雖千萬人吾往矣」!

成仁取義

 清末時汪精衛為了救國,獨自潛入北京城暗殺攝政王載灃被捕,被押到紫禁城見慈禧,便破口大罵,想不到慈禧不怒反笑而沒殺汪。像汪精衛這麼一個救國者,有氣魄、有膽識又有才華,寫的文章連慈禧太后都贊揚的人,寧願犧牲自己來為老百姓盡心盡力,結果卻被當成漢奸,這是政治的可惡!不談政治卻能一眼將人看透的張愛玲明白這個道理,她不在乎重慶政府的批評,執意要和當時任汪精衛政府文化部部長的胡蘭成在一起,可畢竟還是背著莫大的社會壓力,因此在寫《色戒》這篇小說時,許多內容都給藏了起來,以隱喻的手法來撰寫,字數雖少,意涵卻極為豐富,當然也涵概了她的真心在裡頭。讓張愛玲看得起的男性就只有寫過《今生今世》和《山河歲月》這樣表面否認,實際通篇以纖情的真心來說「是」的這樣一個「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民國大才子!

至情至性

 李安拍那麼多電影,面對所有狀況他都不多言,不管外界對他怎麼批評,對他的電影了解也好,不了解也罷,他都以同一種態度──「真誠」來面對,這是他成功的關鍵。李安拍《色戒》也是用同樣的態度,他把張愛玲的小說放大,一篇小說,一部電影,前者是靈魂,後者是軀體,兩個整合在一塊,達到最精彩的狀況。張愛玲沒講的,李安講了,李安講得不夠的,張愛玲在書裡頭有表達,兩個真心就這樣串連了起來。

大易默成

 易先生為什麼用「易」這個字?易是《易經》的易,有變易的意思,易也代表「天」。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反過來也可以說天地是至仁的,因為天地對所有萬物是平等的,不因你是誰就給你誰一點或多一些。易先生的名字默成不就是真實的特務頭子丁默?與胡蘭成的結合?「默」取說不得,無語問蒼天!因時空背景交錯中的愛是不可說的,更不是政治能評斷的,「成」是生生世世都忘不了的胡蘭成!從這個角度來看,易先生和王佳芝的交往過程其實是天道的運作。交往中種種的心機、齷齪和「本來」見不得人的事,王佳芝透過易先生的天譴和折騰尋求到一份最真的心,表面以愛情做為過渡,其實愛情只是一個走進去的藉口,最重要的是那一份大情。

無心有容

 電影裡王佳芝和易先生的幾番遭遇,也就是所謂的床戲,其真正意涵不是談兩性關係,而是講壓迫和被壓迫的過程,那是一種從狂亂的狀態慢慢進入穩定,進而得到信任,得到認同的過程。為什麼說狂亂?因為剛開始什麼都不懂,各有心機和盤算,所以是狂亂的,慢慢的兩個人有所交會之後,就逐漸進入佳境。過程中,王佳芝不斷的承受各種狀況而不去執疑,也就體會到易先生對她是有一份真心的。過去和易先生交往的一堆女人都是有心的、有求於他的,不是要錢就是要情報,王佳芝雖是個間諜,卻是沒心的,因為她沒心,沒跟他要錢、要情報,易先生因而能感覺到她那份真心,這才動了真情。

真心有愛

 易先生要王佳芝去拿戒子,王佳芝並不知道是要去拿戒子,但他要她去,她就去了,她是無心的,她若有心、有懷疑,也就不會去了。易先生說他對鑽石沒興趣,純粹只是喜歡看她帶著,從這裡就知道,易先生不是為了買王佳芝的心才給她「鴿子蛋」(大鑽戒)。王佳芝知道「鴿子蛋」代表易先生對她沒有任何要求,如果有,一早就買一堆東西討好她了。王佳芝原本是要殺易先生的,因為被易先生的真心所感動,就讓他走了。兩個如此不明白對方的人能有這樣的表現,實在是因為彼此都有那一份真心的愛。

見自本性

 易先生代表天道的運轉在考驗著王佳芝,王佳芝則透過天道的運轉而尋回了自己。王佳芝打從加入重慶份子之後,就沒有了自己,剩下的只是一個天真愛國情報員的軀殼而已。為了殺易先,要她和誰上床都無謂,直到真的和易先生交手,才開始慢慢發覺自己內在的那份真心,找到了真我,找到了自己,這是極困難的,也因為這個過程,她的生命才變得有意義,而不是因為「報國」。對許多人來說,報國只是個假相,沒地方去的時候才去報國,報國時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要殺人就殺人,要和人上床就上床,名之為愛國,其生命卻像行屍走肉一般。王佳芝明知道讓易先生走,自己會死,但她還是放了他,因為過去的她早死了,從要易先生「快走」那一刻起,她才又活了回來,她得到了真愛,得到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她寧願犧牲自己的肉體,救贖自己的靈魂,救贖國家的錯亂。

為人由己

 真心是一種生命態度,不管待人處事、面對歷史,或用到練氣、功夫、修道上都一樣。練氣的真心是一種空和無的真心,必需無求、無有才能走進去。功夫上,智仁勇都需具備,智者無惑,仁者無敵,勇者無懼,才能進到真心的層次,在無我的狀態下才能表現最好,才能做到己渡渡人,己達達人,否則心有罫礙,許多動作就作不出來。剛開始練氣多少都會有些執著,但那得是擇善固執,止於至善,所執的是空和無才能走得進去,才有機會入道,進而得道。等到練了功夫時,才有辦法知所進退,不卑不亢,可打可不打,達到最高的平衡,因為這時你已真正主宰了自己,就像王佳芝最後的決定一樣,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而不是做給社會輿論看的,因而走入為人由己而又無我的真心中!(2008.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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