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的關係,緣起緣滅,生老病死,情緒隨之起伏飄搖,心受,情覺互起,業風吹起的當下,分得愛憎,如何能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種性之迷

鍾老師:這牽涉到人的根本問題,首先,我們必須了解人是動物的一種,既然是動物,一定有動物性在裡面,因此,孔孟老莊和佛家各種教派都希望人能透過修習調和這種動物性,來達到身心靈的平衡。動物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生存。這個動物吃那個動物,甚至把人吃掉,我們覺得動物很殘暴、很奇怪,但其實自然界就是這樣,是我們搞不清楚才覺得奇怪。古帝王常殺害忠言逆耳的良臣,而現代歐美強國,常以民主自由之名,徹底摧毀不喜歡和不聽話的政府和國家,如前南斯拉夫、伊拉克、利比亞,到目前的烏克蘭,都用同一模式,其手法之荒謬,殘暴,不仁道,無法無天到不能以人類論之!這些強權的作為比古代帝王殺害忠良更為過分,然而這樣非理性的行為,在號稱現代科技理性文明下鎮日發生,此起彼伏,永不停息,因而導致陰陽錯亂,自然反轉,天災人禍相繼產生,可憐的老百姓有意無意間陷入其中,處兩難間無法逃遁,有良知者常因驚恐而無所成,普通人則浮沈混噩,心如倒懸,隨時掉落無名不知未來的不安!掌權者則趁機上下其手,藉外力玩弄老百姓謀取其利,人類的動物性,直是惡夢不醒!

神魔共性

 人比其他動物更複雜,不只有動物性,還多了個人性,即孟子所說的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等四端之心,既有生之衝動,慾望之魔和物種內在的支配模式,卻又有一靈明覺性在平衡,這些因素會在我們內在產生矛盾和衝突。例如,當我們看到小孩快掉到溝裡時,當然要救他!但是,當我們看到有人出了狀況,這人害過我,究竟幫他還是不幫?這就比較複雜,難做決定。另外,我們的情感和政治立場也會影響我們的決定,例如,我本來可以伸手拉某人一把,但看到他的政治色彩與我不同,就不想理了。這些因素都是從基因傳承來的,我們體內動物性和人性之間的矛盾有幾十萬年以上的傳承。 

識見之劫

 除了基因遺傳的種性,這個人獸混同的身體,也受從小到大周遭的識見影響,如主動學習得來的意識和我見,更有被動習染的潛意識在主宰我們,也怪不得陰陽易數裡有提出人的一生:「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可道家不是說過:「我命在我不在天!」這是更複雜的問題。先從佛家講的意識入手,佛家講人有八識,包括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末那識、阿賴耶識。其中,阿賴耶識是所有識的混同,裡面包含著最高的和最低的、最壞的和最好的,也就是神魔同體。當七情六慾等魔性一起動,神性也會起動,神魔兩大派高手抓住我們的心,讓人頭昏眼花。由於無明眾生之故,若良知閃現,則會做好事多一點;反之,若良知疲弱,便可能做了壞事。因此佛家主張修佛法,從徹底了悟一切皆空,入了空門便可以跳脫一切皆苦的娑婆世界。若從聞思修,讀佛經,理入實不容易,走六度,只重儀軌習慣的工夫,卻不究竟,而道家講的「我命在我」,其實與儒家修習六藝從射御入門的修練是一致的。射御的基礎在練氣與功夫,一切的動由靜起,靜必從止息入手,因止息不了是無從立基的。所以練氣從知止起;知止能入滅,神識便如如不動,故見緣起性空而能定,有了這個聽之以氣的定自能入靜,靜得了,一切如來自性便隨念生起,思維便能靜慮,由安而得,整個過程是以氣為本的功夫所成就的。

種性之動

  《圓覺經》裡說,一切眾生從無有開始,我們的所有狀況都是從無和有之間產生出來,其中起動機制為愛恨情慾,導致我們的生命在輪迴狀態下不斷兜轉。人類在不同的狀態下有不同的想法,如花好月圓時起愛慕之心,生物本能啟動就會去追求。詩經裡所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在佛家來講,這是一切種性的起始,從基因遺傳學來說,這是物種為維持種族生存的自然機制。《圓覺經》中所指的慾欲以正性命,就是說明人與動物皆受自然律的支配而存。《圓覺經》進一步說,在人的世界來說,感情追求可會影響生命往上的提升,所以說,雖經慾欲以正性命,卻猶如手執火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痛,這也就是八識所說的神魔同體。若不能悲智雙運,只能由命運中無形的軌跡所支配,這便是所謂「閻王叫你三更死,不會留人到五更」的命不由人說法。

生命輪迴

 佛家講的生命運轉有兩種模式,一種是看得見的,如文化發展,二十五史傳到現在,中國文化越來越大,越來越廣,也就是「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的因緣觀。另一種是看不見的,如輪迴,前人的靈魂不斷轉識轉下來,無所謂好或壞,轉的過程就產生佛家講的大千世界,人在其中不斷尋找各種可能,有自己的因果,是所謂的「六道」輪迴觀。可不管因緣或輪迴觀,問題都在尋找人間世的情緣疊加和穿越輪迴的糾纏。生活要過得好必須努力學習,追求愛情、功績、打勝仗、當好官等等,必須有強大的控制力,以免追求過頭情緒起落,或追求過多,那就是玩火,像俄烏戰爭一樣,燒毀別人也燒回自己。亞歷山大大帝從希臘一直打到印度,整個過程不就是在瘋狂追求?強大的慾望和佔有慾在驅使人,猶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淵,而這種無限無邊際的追求,給人帶來執著和業力,便會墜落破壞自然律的惡果中。而杜麗娘在《牡丹庭》中的情不知所起,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歷三世而不改,一往而深,其間不論真假對錯,實為種性藏識所生之因果,從因緣而見,正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的因果業力關係,明白這個道理,便不會以世間的價值觀來衡量。

貪嗔痴慢

 我們都知道,不可能想要什麼就能要到什麼,既然知道就要調整。求之不得是為貪,情緒起伏是為嗔,看不破情愛是為癡,人生兜兜轉轉,最後落得一無所得,因為「諸法皆空」。佛家的話對於普通人來說沒有多大意義,因為無法體會。法是現象的展現,現象本來是無的,是我們的執著和情感讓它變成有,但這個有不是大有,就像一般人所說的愛不是大愛,所謂的情不是大情,只是一種認知上的東西,自成一種封閉狀態,無法與實相相合,也就無法相應。要拋開封閉的認知,穿過叢林,攀過萬山,才能看見美麗的草原,但那需要走多久!大部分人都走不到一半就不願意再走了,太累了!不走就不會受苦,為什麼要走?因為只有經歷磨難,才能自我證明,才能調整自己。多數人都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勉強調整自己,少有人像王陽明一樣早早地想方設法自我調整,練氣習武,讀儒釋道三家經典,讀兵法,有一身好功夫、好武藝,有本事,有能力,有智慧,因此一生中歷經多少被迫害,他都逃得了,度過重重難關依舊保持光明的心,最後在龍場悟道,參透先前所學、所修、所聞,融會貫通,成為他的生命力量與智慧,孔孟、道佛學說為他所用,那得下多少功夫!

因緣起伏

 諸法因緣而生,如何不落苦悶隨緣展現?首先要做到心無增減,不去論斷,可以從我以前講過的「愛與生六層次」走進去。愛是人提升生命的根本動力,這是人人生而有之的自性,是一種內在自我齊全的自性種子。生是有了根本動力後擴而充之的生命境界,六層次分別為物性、感性、理性、覺性、悟性、性靈。先講愛的部分,物性,包括人慾,生之衝動,對物質的迷痴,內在情懷的起動;感性,則含情的運轉,如六識之感,色相之迷,五蘊之起,包括情愛、愛情等;理性,明白我們所有追求都是貪、嗔、癡的運轉,因此把不平衡的力量化為平衡是我們要做的功課;覺性,知道自己是執著的、罫礙的、盲目的,因為知道,所以努力轉變,提昇自己的生命層次。提升的過程中,不再用意識來作思考判斷,停止思維意識,自我便放下,直心便會升起,如心光照亮自己,悟的超越性心靈空間便會出現。這些做完以後,就可以進入性靈層次,見五蘊皆空,慢慢接近道,看得到道。

物感理覺

  至於生的部分,是後天學而能至的內聖外王的力量,一樣含六個層次,愛的象限屬陰,生的象限屬陽,在此物性以後天修為提升自性境界,故此生命內在若能修到自誠而明,便會產生一股由內到外的升發力量,這股力量又能透過習練氣功和功夫才能產生,故能突破種種困境,讓生命再生。感性方面,包括愛與情的作用,弗洛姆講愛是一種能力,它具備解決問題的能力、處理狀況的能力、控制的能力、停止的能力、放下的能力、承擔的能力以及創造性的能力。理性方面,其實就是同理心和四端之心,在佛家來說就是慈悲,慈悲是無情之大愛,其中沒有情慾的成分,反而更多的是包容和體諒。覺性則是自反而縮的內省力量,能覺昨非今是,有同理心,所以同體大悲,也就是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省覺,所以包容,具備割捨和放下的能力。而放下對於前行至關重要,因為若不能放下,就無法繼續前行。無為而為,只要前行,便能夠走得更遠、更久,對所有事情和問題,都具備解鎖的能力,能夠解決所有問題。悟性方面,就如同王陽明歷百死千難,分別在龍場悟道,和天泉證道一般的參透玄機才會閃現。而性靈方面,就像《雪中悍刀行》中的劍神那樣,能夠一劍開啟天門,猶如單提直上,直指人心,靈明覺性如心光閃現破萬古長夜,解開所有的困惑,打開所有的苦難,進入波耶波羅密境界,這需要付出極大的努力才能夠實現。

珠兒甘露

 我們通常會說生命隨緣,可隨緣是有缺的。我們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夠平靜安穩,但要實現這種生活,需要付出極大的努力。就像那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需要極大的能力才能夠實現。換言之,如果我們沒有為自己建立足夠的力量,就不會有自信的笑容與堅毅的骨氣。有個靈隱寺的故事,說一隻佛前的蜘蛛和一滴甘露的因緣,未遇甘露前,佛問蜘蛛人間最珍貴的是什麼?蜘蛛說:「未得到」。一日風吹一滴露珠到蛛網上,蛛蛛感覺得到最快樂的日子,但最後風又把露珠吹走,蜘蛛惆悵好久,佛問同樣問題,蜘蛛說:「未得到和已失去!」後來蜘蛛投胎變了公主珠兒,甘露變了狀元,兩人相遇而甘露卻忘了珠兒,珠兒因而大病快死。在佛前的芝草投胎為王子對珠兒早已愛慕便求珠兒不要死,否則他也活不下去,便要拔劍自盡。此時佛又現身,告訴珠兒,王子本為佛前芝草,愛慕蜘蛛已三千年,你卻不知。佛再問同樣問題,珠兒大悟:「人生最珍貴不是未得到和已失去,而是現在所有」,珠兒便馬上還魂並救回快自盡的芝草。

隨緣自生

 張愛玲曾說過:「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來。」這句話告訴我們,低到塵埃裡不是卑微的展現,而是生命中的一種突破,一種更大的生命開展。就像曇花在某個深夜裡突然打開,只開兩三小時後便謝了,蟬在地下度過十七年,出土沒多久便了此一生,生命不在於長短,而在於光芒,在於綻放。我們需要有大胸懷,能包容,所遇盡是我們的朋友。情愛這東西隨緣而來,硬要去求,自尋麻煩而已。有幸遇上,盡力而為,但要有不可得的準備才會快樂。像薛西弗斯一樣,推石頭上山,推得好辛苦,可當你無所求,每一步都是踏實的。這就是為什麼要練功夫?還要練馬步、跑步、蛙跳、深蹲、打沙包、舉重,不都在折騰自己?其實,折騰是必要的,因為只有透過折騰,我們才能增加生命能量,成為更強大的人。就像佛洛姆所說,愛是一種能力,佛陀的慈悲也是愛,也是能力。如果佛陀沒有大力,祂的慈悲、大愛就無法遍及眾生。所以,種性從根本開始,心思從反向去接連,根本動力若沒有心思反向相照,它不會變成根性,反而會成為一種無法控制的物慾、情慾。

莫問劫緣

 有人說,跟某某走過一段不良歲月是前世相欠,果真如此?也許是,也許不是,但是如果不相欠,怎麼會相見呢?曾經擁有的人,如今感到失去、沒有得到,但其實已經擁有。在一起的歲月裡一定有光明,既然擁有光明,又何必記取黑暗呢?黑暗是必然存在的,就像風雨交加後總會有晴天一樣,這是自然規律,人也是如此。關鍵在於,能否回到四端之心,回到初心,如果有,就不會想那麼多,不想那麼多就不會有狀況。達賴六世倉央嘉措的詩句:「我問佛:如果遇到了可以愛的人,卻又怕不能把握,該怎麼辦?佛曰: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紅樓夢》裡,賈寶玉第一次看見林黛玉時,覺得好像在哪見過,林黛玉也覺得賈寶玉面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或許是他們前世見過,或許是每個人對某一形象都有比較有感,對彼此的形象較有感。但是感到似曾相識只是相知的開始,還需要相合,能真正的共鳴、溝通,也就是合禮樂。禮是最好的溝通方式,能夠合宜的進退應對;樂則是聽得懂對方內心的律動,並且能夠欣賞其中美妙的聲韻。

情劫了緣

 另一佛家故事講到前世今生的因緣,認為今生種種都是前世埋下的因,說有一書生的未婚妻突嫁與別人,書生病倒不起,一遊方僧人遇上,取出前世鏡,見沙灘上一遇難女子裸伏,一路人經過看一眼走了,另一人脫衣蓋著女子走了,再一人挖了坑掩埋女子。僧人說女子是未婚妻的前世,書生只是給衣服的過路人,女子與他相愛只為還一份情,現在與他一齊的丈夫,是她要用一生報答給她安葬的人,明白後,書生便病癒。這個故事好像指出能成家才是前世真正欠下的姻緣,若從更大的角度來看,成家或婚姻只是一種因緣。今天人心不古,結婚與不結婚都可能會安住一起,前世所講的安葬,在今生來說,可能不是來還那份債,也許是無可奈何的堆疊在婚姻關係的墳墓中,就像香港最近的名媛被殺案,名媛與前夫曾經結婚,卻為前夫及其家人殺害,難道前世這女子害過她前夫?這裡就跟前世沒多少關係,關鍵在人對物慾的痴迷,前夫一家因貪心而謀殺,可是從純粹感情的角度來看,除了單純擦肩而過,曾經回眸的不算,對曾經披衣的因緣,其實都是最真誠的感情和初心。從愛與生的層次來看,披衣只有初心而未著相,因而更為純然和全心,披衣之交可能有更高層和更完整的融合,就像量子糾纏態一樣,無論空間阻隔再大再遠,其心都自行相纏,而前世若曾因安葬還情債的,若條件不足,今生婚姻可能像墳墓中無法脫身而相害一生。

立人見道

 在田漢版京劇《白蛇傳》遊湖借傘段中,船夫吟唱:「最愛西湖二月天,斜風細雨送遊船,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佛經又一故事,一女子喜歡上廟會偶遇的男孩,求佛祖相助,願放棄一切,化身為石頭等男孩到來。哪知每五百年才得見一次,女子從一再願意不後悔的等,千年後再見男孩,她心中千年柔情已化為祝福,她對佛祖說,念念回想他早已與我心融和,愛他並不一定要結婚。佛祖聽了哦了一聲,說他現在的妻子也與女子同樣受苦。佛祖又嘆了一聲,女孩詫異,佛祖也有心事?佛祖笑道,有個男孩也為看你而等了千年,他也可以好好的修下去了。夢醒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晏紀道在他的臨江仙寫下了悠悠千古的〝當時明月夜,曾照彩雲歸〞這又是有多大的真誠。

情鎖為缺

 今天教育廣及男女,人人都擁有海量知識和極強的自尊,狀況好的時候便如在天堂,出了狀況相罵鬥毆是常有事,更甚者出現殺傷事情。前述書生的故事中,講到因為相欠,前世埋過你的人便會變成你今世的丈夫或妻子,可這裡也只講到了因果,卻沒說今生的依存關係會不會出狀況,更沒說如何修好雙方關係。社會越進步,人的情緒起伏越大,五蘊五毒上身,家庭就變了語言暴力的重災區。因為依存關係,一方可用謾罵打擊一方自信與摧毀尊嚴,一方可因要回尊嚴而動粗打人傷人。在周星馳的「西遊記」電影中,白骨精,佛前燈草青霞和紫霞,都和至尊寶有過前世的姻緣,開始的時候,至尊寶以為白骨才是他姻緣,雖跟青霞紫霞相識也未有所覺。待月宮寶盒幾次前世來世交換後,卻漸與雙霞交匯增加。在一次本想騙紫霞,為他偷回牛魔王奪走的寶盒,觸動紫霞誤會而對他生情,可至尊寶一直不認這段情,直至最後與牛魔王大戰時,紫霞為救至尊寶而死。在那一剎打開了他前世的記憶,抱著紫霞屍體才發現頭上的金箍因他情動而鎖緊,痛苦萬分。紫霞死前說:「我知道他會披金甲踩祥雲來娶我」,猜到前半,後半卻不一樣。

夢幻泡影

 書生以為未婚妻會跟他在一起,後來卻跟前世欠他的人結婚。珠兒愛上了溜進珠網的甘露,可甘露始終沒把珠兒放心上,反而芝草看了珠兒千年,珠兒並無所覺。紫霞滴了滴淚珠在至尊寶心中他不知,白骨見了紫霞的淚珠也留了一滴她的淚珠而去,至尊寶還是不知不覺。賈寶玉本應與林黛玉匹配,但卻與健康溫和,出落得中庸大方得體的薛寶釵成婚,最後卻踩著烏雲落髮為僧出家去。在愛情的依存關係中,歌手陳百強有一首很有味道的歌「今宵多珍重」,提出「懷裡情人在怨,相愛偏不能容」,相愛後又可能另有愛戀。正是,你愛他時,他未必愛你,別人喜歡你,你不見得喜歡他,真能相愛,卻又有各種狀況在阻隔,又或互相不斷傷害,正如民國才女張愛玲又怎麼會愛上情聖胡蘭成?若從一般社會道德論就沒什麼好談,金剛經講過,「若以色戒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見如來」,而「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一般人會認為這不就說明一切皆虛幻,根本沒愛情?其實裡面講的是要見如來。

皆為所困

 在人生的道上要見如來,就是要先見自己,知道我是誰,這包括先天和後天,前世和今生,若是沒機會了解,至少要知道自己個性的優缺點,學的是什麼,要往那層次和類別的工作發展,喜歡和什麼樣人共事,將來往那發展和生活,講的就是識己,了解得透就有知人之明。再來是見天地,知天地運轉運化和交感所生的四季、節氣、天災、陰陽等自性與佛性間的關聯和變化,進一步拿捏命運應化的道理和軌跡。最後是見眾生,道從一生起至三而見萬物,佛家蓮華海會莊嚴鼎盛不是為彰顯佛法無邊、至高無上,其實是為了眾生,所謂十方來十方去,三千小、中、大千世界兜轉不過為解八部眾生之苦。儒家要求儒者養充沛天地間的浩然正氣,擴充仁義之德,也都是見百姓之苦,希望己立而立人,希冀大同盛世重現人間,人的問題與八部眾生無異,皆為情所困。

多少之惱

 蘇東坡《蝶戀花˙春景》:「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一詞道盡人生仕途失意,心如花褪殘紅,枝上柳綿少,綠水本應人家繞,卻成惡水奈何橋,佳人笑在牆裡,應似天涯何處無芳草,可笑漸不聞聲漸悄,這正如錢鍾書的《圍城》,裡面的人想出來,外面的人想進去,生命如浮光掠影,許多人還未見得了自己,便已跌落顛沛流離的暮色之中,傷的是自己的意,惜的是自己的不幸。天龍八部,有情眾生皆為色界眾,故而落入天人五衰,眾生痛苦,無人不冤,情動皆孽,若依佛典所指,眾生都應無情,自能避開業力,如來之意又在那端?

輪迴轉生

 《劍雨》電影中,殺手(細雨)曾靜與欲報仇同樣易容的江阿生不經意結合,過著平凡無奇的日常家庭生活,因強盜在錢莊搶劫,為了護衛(不知會武功且是自己殺過的人)江阿生,露出武功。曾靜與黑石首領轉輪王打鬥受傷拼命回家,黑石殺手隨即追殺而至,江阿生本應殺了曾靜,卻反而大敗殺手們,在面對迎戰轉輪王到了曾靜的假墓前,江阿生說:「我應該殺了你以報父仇,因你是女子我不殺你」,其實江阿生喜歡上曾靜,曾靜此時反問:「你殺我之前,只想問你有沒有真心對過我?」隨後點了江阿生的穴讓他假死,再跟轉輪王決戰。轉輪王不知「細雨」曾靜已把辟水劍法補足,曾靜最後重傷但殺了轉輪王,江阿生最後抱著曾靜一同離開。在《羅密歐與茱麗葉》中,假死的茱麗葉發現羅密歐以為她已死而自殺,這裡的情執卻成了化解家族恩仇的力量。曾靜明知自己不一定有機會勝轉輪王而有必死之心,這裡的情執是還債,以假死救江阿生是愛他。但是殺手怎麼心中有愛?其實是「前世來還債」的少林高僧陸竹點亮了細雨(曾靜)的靈明覺性,陸竹因緣愛上細雨,在佛法與面對殺手(阿修羅)的情執中,無法做到不負如來不負卿,因細雨個性極高孤傲絕,可在教授細雨補回劍法漏洞的交錯中,悟到如來之音,認為機緣剎那而至,以虛招迎來細雨的殺招貫胸,死前他說,若你能放下手中這劍,願是你殺的最後一人!之後細雨問陸竹的養育僧,為何他死前會說禪機已到,老僧說:「佛祖點化世人,講究機緣,禪機一過,緣即滅矣,禪機未到,雖點示不中。」再問化身石橋?告以佛陀大弟子阿難願為所愛之女子,化身石橋,願受五百年的風吹雨打和日曬。這因無法雙全,唯有捨身即便至死不渝,這便是如來真意。

綠竹開花

 陸竹是少林幾十年來唯一禪武合一境界第一僧人,不論陸竹才德有多高,喜歡並愛上細雨便如同阿難尊者喜歡上看到的女子一樣,都要接受無比的折騰和磨練!《圓覺經》:「諸世界一切種性,皆因淫慾而正性命,當知輪迴以愛為根本,愛慾於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有人會認為涉及愛慾,是為情執甚或不當之道德行止,可喜歡或愛上心儀之異性,本來是正常不過的事,《詩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本就是人性的根本。問題在陸竹困在雙全的兩難中,最後他以身死作出對細雨最深情的愛,同時化度細雨心中執念。細雨易容成了曾靜,是因為受了陸竹的感動,也許細雨未必因此會真愛上陸竹,但對陸竹來說,他不會在乎細雨愛他與否,只要幫得了細雨就夠了。阿難願受五百年風吹、雨打和日曬,只為見女子一面,看女子走過,摸一把橋身,這就是轉輪化生。江阿生為報自己及父親之仇,知道曾靜可能是細雨,原本打算要殺了曾靜,最後不但沒殺曾靜,反而救了曾靜,本來生活已乏善可陳,雖與江阿生結婚,但心中並無特別情份,為的只是躲避黑石追殺和遠離江湖。而轉輪王連番追殺,江阿生與曾靜互為對方面對死亡脅迫,兩人心中的恨慢慢退去,愛便轉生。陸竹的死既為情執亦為愛,捨身感化細雨證明對她的愛,見到機緣和閃現的禪機,正是不負如來不負卿。《圓覺經》對愛欲的啟悟,就如見八識,而如來藏識的阿賴耶識,其實是萬有之種子,神魔共生,轉緣而起,隨緣轉業使人易墜虛妄落入無明中,須有極大證量和心力,證得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著性相,能轉染成淨,阿賴耶識是真如。記得《一代宗師》裡宮二死前最後對葉問說:「我在最好的時候碰到你,是我的運氣,說人生無悔是賭氣的話,人若無悔,那該多無趣,我心中有過你,喜歡人不犯法,讓你我的恩怨像盤棋一樣保留在那。」葉問回:「人生如落子無悔,我們本來沒有恩怨,有的是緣分,你爹說過,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有燈就有人。」。

洛神之賦

 曹植因愛慕甄宓不得而書洛神賦,描繪構作經洛水邂逅洛神而生迷離飄逸的人神戀,終因人神道殊而分,故盡寫洛神之美,莫可名狀,其愛恍惚又無法擁抱,終而相望含恨,不得不離去。有人會說,這不都幻想做夢,有什麼值得頌揚?就因不可得而付出最大的真情,誠是付出而非佔有,在真情中沒有真假欺騙,當下付出不作分別。曹植找到最愛的人,雖不可得,卻書下《洛神賦》,在其中仙幻的空間,越過人世,付出最大的快樂和生命靈魂上的昇華,愛至極限入自我完成之門,生命層次便步步上升永不止息,人的靈性便超越歲月韶華,回到真我自性的本心。這不是執念妄想嗎?其實這份感情可說是最聖潔無瑕,懂的人便懂,不懂的人自然不懂,洛神仙界,曹植甘心結繭其中,其真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對世間以求取和擁有為愛的人是無法體會的。

錦瑟之弦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表面看來李商隱把人情、感情、世事和滄桑都說到盡了,懂他的一定是真正傷心的人,人力無法勝天,姻緣也不由人定,李商隱一直為命運所弄,除了牛李黨爭的壓力,他就像天劫星一般,什麼事都不順,幫他的人都早死,他愛的妻子王晏媄沒幾年和他在一起,連死了都不知道也見不上一面,真是「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看來他的生命都極暗淡,其實拿捏得住一份真情,只要是有過真誠互擊的光華,便是滿城盡帶黃金甲般的燦爛,或如未央歌琉璃星光般絢爛。他這首「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便看到生命的光華,穿透心靈的枷鎖,給情執來了個大升華,為萬古長夜點了心燈。

捨我從人

 陸竹、曹植、李商隱等人的情執在世人來看可謂愚痴,可卻都是不落情慾佔有之執,這等超越性和付出的愛因不問結果而盡皆高光,不同凡夫之愛多不可靠,其中只有交換而無真誠,想獲得而不付出。故家庭講人倫道義而非真情,一定程度上是利用和交換相待關係,因此也不平等。而懂愛的人便明白,愛親是執著,深情的人也是執著,可忘情棄愛只有大英雄和聖賢,即便著相卻是種掛念牽情,甚而願為之扛責受難和遠離,這是人性根本,自根自性的種性,若棄之,人就不是人。故雖著相仍要著相,雖牽掛仍要牽掛,不能求自我解脫而忘卻或不顧,如同求道的人不能棄天下黎民百姓而不顧,情是牽絆也是承擔,是責任更是生命光芒的重現。換句話來說,情愛本為執念,念念不忘不一定有迴響,除非執念不帶條件。王陽明「為善去惡是格物」便是至善之執,因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世間一切均是因果作用,佛家講一切皆空又何來痛苦?能看人不到之處,聽人不懂之意,知道人不知之理,就是真理,言語斷道,說不清只能用心感受。

結果自成

 陸竹、曹植、李商隱盡說禪機及因果,看是無緣,卻是有緣,表面都與對象割捨甚至捨生,可這不就是「惟精惟一」,捨了反不求自得,有緣無緣全是一念之想,所以達摩說:「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欲知來生事,今生作者是。」「吾來自西土,求法救迷情,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記得阿難要受五百年的風吹雨打和日曬,只為見那姑娘一面,前世五百次回眸,換得今生一次擦肩而過,這份愛情就是高度昇華的愛,是一份不執念也就是最執念的情,從而產生起於自性,自根自性的生命光華,一份自我完成也就是跨越心障情海的法橋。倉央嘉措不是說過,「曾有你一絲氣息,觸摸指紋,貼過溫暖,路中相遇,不為參悟求佛來世,默然而愛,寂靜歡喜,又晴天的雪,雨夜的月,迷霧中現跡,從此心情不再深淺,前世種下的花,會開在今生路邊!」可這一切善美和至愛,都建基在「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的境界上,看似空卻是有,本是真空之妙有,要懂便要去執,做到「允執厥中」才能了悟。

永生之力

 若缺乏合禮樂、愛與生的能力,以虛幻的眼光看待感情,便無法真正體會到真情的價值。即使不能完全把握對方的心,擁有禮樂等能力也無妨。就像張愛玲,雖然可以沒有胡蘭成,但如果沒有胡蘭成,她就不會成為今天的張愛玲。胡蘭成是她生命中的污點,但她從不後悔與他相遇。張愛玲是一朵孤獨的花,沒有人能與她相伴,但胡蘭成巧妙地湊在了一起,這是緣分。星光閃耀、曇花綻放、蟬鳴出土,這一切都已經發生過了,還有什麼好在意的呢?倉央嘉措在另一詩中寫道:「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作為佛教領袖,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情感是人類生命的一部分,因此也屬於佛法的範疇,從這個角度來看,倉央嘉措對生命的理解比許多高僧更完整,只執著於無情,無我,畢竟空也是執著,一味泥法,不能破戒,不能如何,也是執著,應安心無為,身隨運轉,能守則守,不能守自然放下,才是無求,才有慈悲。陸竹以生命餵劍,如莫邪投身爐火煉劍,這種視死如生的情,其實是自我完成近乎慈悲的坤道情懷。曹植樹洛神立天下至美淒絕之情,百世以降,慰天下有情。李商隱掙扎於亂世,為衣食養家屢屢離鄉別井,浮沉江湖間而不能相忘,四十七歲便點燃完他的生命之火,留下卻話巴山夜雨時、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生命火炬。張愛玲更是寧願入劫,如蟬之破土,曇花展現,流星割空。倉央嘉措給予生命更大的寬容,慈悲,和啟示。

武學之道

 司馬遷曾說:「非信、廉、仁、勇不能傳兵論劍,與道同符」,信指的是信義、信念和忠誠,廉指的是高度的操守,仁指的是大慈大悲,勇則是在適當的時候放下或扛起,需要這種勇氣和力量才能學習功夫,因為功夫就是道。愛也是一樣的道理,如果沒有這些基本能力,去談情說愛,只會自欺欺人。納蘭性德在他的詞中寫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如果能回到初心,重新看待一切事物,就會發現更美好、更真實的一面。否則,所有的東西都只是虛幻的,就像秋風悲畫扇一樣。回到初心,對於所遇到的事、情、物,都能用愛去看待,並不是因為你擁有它,而是因為你付出了愛與生的六層次,生命才會不斷上升,唯有互相放射光芒,才能成就大道,也才是快樂的泉源。生命的道理和愛情的道理本為一體,兩者都有陰陽和神魔性質在其中,故要修練。正如達摩所言,修練人多說理,悟理人少,修道人多,覺道者少,而且眾修行人多身弱,身弱體虛,心氣便滯塞其中,更難入於悟境,故要修筋骨,便傳下易筋經、洗髓功、心意拳等法門,著意強身健體,通輪脈,健氣魄,才能容一切,了悟更大的道理,書經的「我武維揚」,孔子的「天行健,君子自強以不息。」功夫便是養人使之有扛得起,放得下,能笑傲江湖,也能相忘於江湖的能力。 (2022.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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