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總有做不完的事,常為此心煩氣躁,連帶狀況一堆,毫無安頓之感,如何改善?是否要先靜心?

身心不合

鍾老師:現代人的最大問題是身心不能統合,知行分離;為知而知,什麼都想知道,不知便感不安;知而不行,汲取大量資訊,滿足於知卻不踐行;行而不知,瑜珈、健身房、深蹲……流行什麼就做什麼,不適合自己的也做,怎麼傷的都不知道。人有七情六慾,心思隨時都在運作,這些運轉全部倚賴身體內部的調節機制自動控制維持平衡,心思運轉極度消耗能量,當能量不足,來不及補足,調節能力立刻下降,身心無法整合,輕則心神不寧,重則精神分裂。

靜坐不靜

 靜心固然重要,但先不用管心靜不靜,因為沒有能力管;看人家靜坐就跟著靜坐,以為有用,感覺靜了,其實沒靜,只是問題不在眼前,等到事情一來,狀況出現,半點都靜不了,因為根本問題沒解決。身心根本問題未獲改善前,許多努力都是徒勞。有同學說,等事情忙完了再來練功,結果可想而知,事情永遠忙不完,功也就沒練了。修、齊、治、平,定、靜、安、慮、得,有先後順序,先修身,透過練氣、練功夫,有好的身心基礎才能一心多用將事情做好、做完。事情很多忙不完,看似和工作量有關,多半還是身心問題,能量不足,心很難放下,不辨輕重緩急,不懂得取捨,工作停不下,總覺得別人都做不好,事事都想親力親為,問題是人的能量有限,消耗過度很容易判斷錯誤、做錯選擇,修修補補,事情也就越做越多。

求在外者

 人心安頓與否,與客觀世界脫離不了關係,但同樣的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果,主觀世界才是關鍵。最近有一部華裔導演趙婷執導的奧斯卡得獎電影《游牧人生》,故事背景是2008年金融海嘯後,美國經濟大衰退,女主角芬恩與丈夫原本在一家石膏廠工作,2011年工廠倒閉,沒多久丈夫過世,芬恩不知何去何從,為了減少生活開銷,她變賣家當買了一輛中古廂型車,漫無目的地在公路上行駛,遇有機會便停下來打工,過著漂泊的車居生活。有親友留她同住,為了保有個人尊嚴,她都婉拒。途中,芬恩遇到不少和自己一樣的車居族,他們各有各的故事、理想、人生哲學、生活原則,但這些見聞對芬恩來說助益不大,只是消磨時間而已,直到遇上在國家公園當臨時工的大衛,情況有些轉變。大衛與芬恩彼此有好感,可後來大衛的兒子來找他回去同住,大衛邀芬恩一起去,芬恩沒有答應。一段時日之後,芬恩去探望大衛,在他家住了幾天,大衛再次希望她留下,但她還是離開了,並非相處上的問題,大衛家人對芬恩很好,只是覺得那不是她的地方。這故事很低調,芬恩的新游牧生活遇到許多難關,可關關難過關關過,雖然過得不怎麼樣,她還是過了。曾經有機會回到和一般人一樣過著所謂的正常生活,但她不願意,她不要依附在人家家裡。芬恩被「尊嚴」這執念鎖住,她要過有尊嚴的生活,她不認為自己是無家可歸,只是沒有房子而已。

何以為家

  芬恩的「游牧」究竟是四海為家?還是無家可歸?希臘神話中,薛西弗斯被眾神懲,沒日沒夜的推石頭,眼見就要推到山頂了,不料又落了下去,只好下山重頭再推,周而復始。絕望派的人認為,永遠推不完,好絕望;光明派的人認為,石頭掉落,再推就是,總有一天會完成;這兩派人,動作相同,可心態完全相反。人在江湖,推不推石頭或許由不得我們,但我們可以選擇用什麼心態來推。芬恩四處遊走,走來走去都覺得處處不是她家,她在尋找屬於自己的香格里拉。問題是,客觀世界中無所謂香格里拉,香格里拉只存在主觀世界裡。現代社會的朝九晚五日復一日,做不完的工作,讀不完的書,學不完的才藝,理不完的家事,清不完的垃圾,哪個人沒在推石頭?若是要等到把石頭推到山頂才覺得安心,恐怕這輩子也過完了。唯有在推石頭時,內在有自發的光可以自照照人,心才會定,不妄動,這是一種動中定,也就是有事(有狀況)時的定,動中能定才是真定。定了之後心才能靜,心靜了之後才會感到安,我心安處是吾家,內心安頓才有家的感覺。沒有發自內在的光,不管做什麼事,不管有人陪伴或沒人陪伴,都會覺得不安、有缺、不足,困難重重!

求在內者

 還有一部2000年吉永小百合主演的日本電影《長崎漫步曲》,女主角愛八是大正時代長崎丸山地區的知名藝妓,心地善良樂善好施,年過四十,收入微薄卻依舊資助貧窮人家或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將他們視為己出。在一次工作表演中,愛八與富商萬屋主人古川初次相遇,愛八對古川大搞排場飲酒作樂到處灑錢頗不以為然。之後,在一個偶然的情景下,他倆再次相遇,愛八這才知道古川並非看重財富的人,古川說,金錢會誘發人的貪婪使人墮落,他不得已繼承己維持十一代的家族企業,不能拒絕金錢,但可以將它散盡。果然,沒多久古川就破產了。破產後的古川不以財富證明自己的存生,他要建構自己的生命價值,做有意義的事,他研究歷史,不僅在知上重視文物保存,還在行上有所作為,在荒涼的墓園中收集墓碑文,他說墳墓會風化不能永遠保全,且每人只能活一次,他要記下那些曾經存在過的人。

相應初心

 古川還想蒐集長崎地區的古民謠,因為東京流行音樂興起,再不蒐集這些古民謠很快就會全部消失。他邀愛八一起蒐集,再三強調那是耗費時間、精力且沒有收入的辛苦活,沒想到愛八一口就答應。兩年下來,他們蒐集了不少古民謠,唯獨一首史料上有記載的「長崎的溜達溜達」怎麼找都找不到,最後從無意間聽來的一點線索,他們來到一個九十多歲老婆婆的家中,老婆婆隱約記得有這麼一首曲子,但哼一兩句就記不得了。這時愛八突然憶起什麼便唱了起來,原來是小時候被父母賣掉前往買家途中,帶她的人背著她一起哼唱的那首輕快歌謠。本來會的,後來忘了,等到有緣憶起,原來還在心中,這其實是愛八對自己生命的見證。換句話說,主觀世界裡存在什麼事物,是看我們要不要相應,不相應便不覺得它存在。

真切生命

 《游牧人生》的芬恩從物性層次看待生命,同時不由自主地受感性和覺性所驅動,向外尋找物自身裡最根本的東西——靈性,那很難在滿滿執著的人類社會中碰得到,在大自然裡較有可能,問題是,真遇上了也沒辦法融合,那是一種深層的感知力,不是看到、想到那種生物本能的反射性感知,而是從身體內部感受到天地力量;一般人的知性理解能力不足,感性覺觸能力也不行,缺少物自身直了奮起的力量,難有這種生命深層的感知力,《游牧人生》的芬恩角沒有,但《長崎漫步曲》的愛八有。愛八不在乎財富名位,以感性和一定程度的覺性看待生命,沒有對自己的生命做任何安排,沒有計畫,沒有想要達成的目標,以直心進退應對,以慈悲心、同理心關懷弱者提攜後輩,跟著古川蒐集民謠做她能做的,而非找尋人生理想,過程中她很快樂,對古川有愛慕之情,但選擇不擁有,離開後便沒打算再相見。愛八的情感是無私的,她把精力放在建構自己的生命價值,反身而誠,與自己的初心相應,展現真切的生命力,而不是在散亂的思想上追求所謂的人生意義。

認知偏差

 現代人腦子動得多,身體動得少,許多人透過書本、網路來獲取對世界的理解及對知識的掌控,問題是,思維所建構的觀念想法看似公正無私合情合理,由於沒有從生命本體下功夫,知行不能合一,到真正執行時便由隱於其後的個人慾望所支配,而有一種自欺欺人的偽君子表現,連自己都騙過,如何主宰自己的生命?重知不重行,連芬恩的無心而行都做不到,更不用說愛八那種具慈悲心、同理心的生命運轉。正如有人會問:「那個制度是比較好的?界定的條件又是什麼?」其實一個制度的好壞,不是由建構法則或歷史原由修訂的條件來定的,好壞主要的原因在司馬光所說的是人的問題,是人心的問題,還有知行的問題,人心安住得了,管理的人、老百姓便都皆大歡喜。

擺渡之遊

 《游牧人生》的芬恩為美國經濟破產壓力所驅,像螞蟻穴灌水後,不得不往外尋家園,一再於不同地方尋找棲身之處,然而所有的工作都不能燃起她繼續努力下去的力量,一切事物也無法吸引她的注目,各個不同面孔的男女友們幾乎若同陌路人,連她有好感也想追求她的大衛都拉她不了。芬恩如同螞蟻遭淹水後,腳上都濕透,去到那裡都落不了腳,像卡繆的異鄉人到了那裡都還是異鄉人,唯一的家其實是她的小卡車,穿州過省,走著走著,芬恩成了在時空穿梭的旅人,守著她那不知名的執著,不知不覺的尊嚴和那小小又默默的信念,芬恩擺渡在都市文化和大自然的邊際,如同薛西佛斯推著看似搞不完的石頭,心中猶如蘇東坡詞中柔奴所言「此心安處是吾鄉」。

心之所善

 今天新冠疫情嚴重,懼它的惶惶不可終日,懂它的卻能自然面對,就像印度及印尼的疫情在嚴重擴散死傷後,卻發現幾有四成民眾得病後自癒而自然免疫。芬恩在遍尋安頓不著中漸而接受其中的默示,不求而行心便安頓,行遍水窮仍有車旁傍身,又何求安頓?愛八在日本突破西方列強壓力下傲視亞洲卻建大東亞共榮圈,但愛八卻不在意這外在的物質和名聲的追求,她要走著古川的路,把每一個獨特碑文和古民謠找回來,找著找著從老婆婆哼著「長崎的溜達溜達」第一句,便喚醒了愛八的魂,那份兒時的初心,這首歌便從她的兒歌,如同宗教裡的「堅振」,直證她的心靈,讓她體會到「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性靈境界!

練氣自穩

 安頓的力量從哪來?可以向外尋求,也可以向內尋求,芬恩就是向外尋求,外求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要有方法,也要碰運氣,努力不一定有成。而愛八是向內尋求,與初心相應,讓人性善的一面顯現,內求是「求則得之,捨則失之」,努力就有收穫,放棄就會失去。人為了生存,物質不足必求之於外,心神不寧需求之於己,反身而誠,由外轉向內,從生命本體下功夫,透過練氣、練功夫善養浩然正氣,存心養性,返還本心,明心見性,讓身體產生強大的自穩力量,生命才能真正安頓。人生道途明暗與否,端看你有多大的心量和氣量,心氣能量不足,身處光明依舊感到黑暗,心氣能量足,在黑暗中也能看見光亮,和而不同,善與人同,讓自己變得更快樂,更自在,更自主。(2021.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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