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郭店楚簡中,仁字皆寫成身心二字作上下排列,其代表儒家文化的何種意涵?《性自命出》中提到「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於情,情生於性」,與人的身心有何關連?

以身守仁

鍾老師:在湖北郭店出土的楚墓竹簡中,仁字都寫成身心,作上下排列,身在心之上,這除了直接表明仁和身心有關外,還有中道和誠兩個意涵。身為心之所寄,心為身之主宰,身心合一才能進入道的運轉而展現仁。孔子所講的仁、義、禮、智等皆是源於人心深境,必須透過身體力行來表達。仁要守之,守仁的意思不是在觀念上執著於仁,而是要透過行去展現仁,這是儒家學說的最重要概念。中國文化是行的文化,以行來展現人心深境的作用,因此仁字的身在上心在下,有行的意思在。亦即以心,或惟精惟一的整我,全心全意的以身體力行,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般作為一己之任,終其一生,任重而道遠,永不言棄,有殺身成仁而無求生以害仁。這個仁包涵比任何宗教信仰更誠摯、更完全、更真實,因為身在心上,以力行篤行為己任,就能接近道心,與天人合一,身心合一,心氣合一,達到允執厥中之境。

身行心照

 心屬火,身在心上猶如人立於燭火之上,身是心的燃料,身體經由六藝之修以竟全功,使練氣與習武同時合體,射御之訓成為提得起放得下,能發又能收的陰陽合一成就太極之境。此時能量充沛,心光因燃料源源不絕而逐漸清明,明則誠矣,誠則明矣,自明而誠,又自誠而明,誠是仁的最重要根基,不但要自明,而且要守中;身心取上下而不是左右排列,有守中之意,守中才能維持平衡合於中道。自明又合於中道,身心就會守仁依仁和歸仁的法則來表現。這個表現成就了人內在齊全性法則,即自我完成,完成了人之所以為人,其中內裡必有完整的生命轉作法則,即所謂的自性。自性作而因緣生,此時盡性致命便成為守仁習義,即是人生自我評量期許的最高價值和意義所在,否則人與動物的距離便如孟子說的幾希矣!

性命雙修

 性自命出,有命就有性,牛有牛性,狗有狗性,人有人性,人性和動物性的最大差別在於人有靈明覺性。《易經繫辭傳》講:「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當人性中的陰陽二氣相調和而呈現均衡狀況時,生命便能依道的法則運轉,而顯現出至善的情狀。由於性與道合,便可接引天地之力讓生命起更大、更廣的作用,如《蜀山劍俠傳》裡的紫劍和青劍,一為陰,一為陽,陰陽相接而不相碰,相容又可以相和,雙劍合璧能產生極強的威力。古人透過六藝的氣功、功夫修練,即是為了使陰陽二氣相和而不相亢,讓心性無時不保持在中和的狀態。

執中以行

  要能守中、持中、執中都是難事,在功夫上做得到,便能做出太極中的纏、黏、卸、轉、化、引、接等弱柔之力,便柔弱能勝剛強。當今許多人仍以為中國功夫沒用,不能真打,只可表演,唯有格鬥或博擊擂台上的武術才是「真功夫」。這只能說許多國人根本不識中國武術,故而不懂中國功夫,所以跟著外國人起鬨,對自己的文化沒信心和自卑。

命化行想

 命自天降,人的生命起源於天,其運轉模式既分又合,看似獨立的個體,卻不能離群索居;看似完整的生命體,但身須與心合、心要和氣合、氣和天合,生命運轉才會順暢。命從天降說明萬物一體,「知崇禮卑,崇效天,卑法地」,人要和天地學習。天道就是乾道,其變化從潛龍勿用開始,繼而見龍在田,夕惕若厲,或躍在淵,到了飛龍在天已是至高點,不能再上去,否則就亢龍有悔。「乾知大始」,掌握了乾道,便能細察所有法相,明辨一切生命的道理。經由「天行健,君子自強以不息」的氣功、功夫修練,身心和合,心氣相通,在變化間知所進退,與人和,與天地合,生命就能進入良好的運作模式,否則便無法成其才。

六藝之行

 佛家講定慧雙修,而道家講性命雙修,儒家講習六藝,修身以俟,從修身立己達己,進而齊家治國平天下。定慧都在心性上用功夫,可大家都聽過「心性易修,色身難度」的問題,沒臭皮囊也就沒心性上的問題,沒命也就不用談心了。道家的性命之修與儒家的修身,其意義和境界都很接近,因為不修身便不可能盡性至命,只修心性便不易落實,唯有好(健全)的身體才能負載飄浮的心。

大情即道

 道始於情,這個道不是指本體,而是講應用,和「一陰一陽之謂道」、「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的道同義。情有性情、情緒、感情、愛心、感覺等,這些東西在佛家來講都是問題,可在儒家來講,經過自誠而明之後,這些都不是問題而是動力。道是「顯諸仁,藏諸用」,當我們面對人生世相所有情事,行仁等同進入道的運轉模式,即行道。行道時,誠和明同時運轉,藉由篤行,身心體悟和身體力行的氣融合成明火,既誠又明,身體就會產生熱能和光能來鼓動整個生命運轉。佛家講情都說是累贅、執著或罫礙,可儒家將情當作一種升發的力量,透過自誠將情經由集中、沈潛、轉化、升發,成為生命動力而產生作用。喜怒哀樂、五陰十魔、五蘊五毒,佛家認為那是對人的摧殘,但在儒家看來這些都和浩然正氣連在一塊,以道來衡量情,自誠而明,便能走出自己獨特的生命境界如「唯大英雄能本色」那般。佛家透過言說、思考辯證,儒家則是用行、守仁、智仁勇,一點一滴去整合,透過知止而後定,從定、靜、安、慮、得的過程轉化所有的情性。換個角度來講,無情不叫人,情動而不能守也是人,可能面對一己情之干擾,如歷盡百劫從魔海神航歸來才真能守仁和執中,此時道便在箇中而顯。

菩薩有情

 情生於性,情是性的外顯,喜、怒、哀、樂、好、惡等表現和運轉若都依照性的根本法則,就會產生合宜的作用力量。「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道心微妙,人心卻雜亂,人心往往脫離道軌而陷入險境。能不理會雜亂,讓情直出於性,讓感覺、情緒依其本然的自性,如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的作用,產生其相應的變化,生命就會進入一種良好的運作模式。就像電影《道士下山》裡,郭富城在道觀掃地那一幕,垃圾對他來說已不是垃圾,因為他的情在掃地過程中已轉化成生命力量,使生命昇華,和天地相合,和萬物合一,此時便有最強大的生命體,能承擔一切,出入陰陽,自由自在,使生命產生極深入的體會和貢獻,這種態度有別於佛家將周遭一切視為煩惱。故此道儒兩家都從根本的身體下功夫,習武修文,倡身心合一、吃苦當甜,認人均應扛大任,苦心志,餓體膚,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成就出真人、至人、神人或聖人的境界。

慈悲之道

 佛家講情動為煩惱,儒家講情不是煩惱,是性的一種表現,若能以「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的態度來運轉,情不但不是問題,還能轉為生命的基礎力量。儒家講修身,從知止進入,停止一切對外的求取,知止之後才能定,心不定,無一事可成,定之後才能靜,接著安、慮而後得,這時才會明白所謂的至善究竟為何。佛家看到的是滿天煩惱、遍地煉獄,必須修成十地羅漢或十世觀音才能走過。禪宗講禪定和心性合一。道家講性命雙修,命是本質運轉的力量,性是生命運轉的力量,原來的力量和後來體會的力量整合,就可進入道的境界,將生命一步步打開。

道始於情

 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於情、情生於性,這幾個說法都離不開致中和、自明誠、守仁、依仁、歸仁等基本道理。儒家的修練法門是透過知止開始,以六藝的氣功功夫鍛鍊構築厚實根基,仁義等所有力量,及性、情、命、道全都含藏在裡面。仁義是道的展現,從陽面來看為天行健君子自強以不息,從陰面來說則含藏所有狀況和力量,陰陽相應,呈現精彩的生命風範。儒家的修練在於功夫,沒有練過氣和功夫,知不是真知,行又寸步難行,就很難走進去,因為大仁大義的能量與浩然正氣有關,浩然正氣是靠身體修練得來的。明白這處,要知道儒家修身以俟的是盡性後得到更強大的生命。

武在藝中

 修這個身,古時上層社會要先習六藝方能入國家教育學堂學六經,孔子也是如此的修來,可孔子的功夫了得卻沒人提,大家都以為孔子是個搖頭擺腦般背誦書本的學究,其實不然。他父親叔梁紇是魯之猛將勇士,力能扛墉城大門,一生沒曾一敗,而孔子的箭法之好是屬於表演級的神射手,也沒幾人提。孔子同時輕功了得,在夾谷會盟面對齊景公,孔子露了一手十步一殺的輕功,與兩個俠客友人同時以箭步火速飆到並劍指齊王,因為太快,護駕齊將兵無法來得及保護,便被迫簽下震驚天下的夾谷之盟。

藝入道中

 孔子若沒此一身好本領的功夫,沒修好(自我完成)以武為仁、以武識道的功夫,儒家的誠明,從自性而生明徹悟及明心之境便不會產生。孟子講「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其實就是了悟天命於人是仁道示人,並要求時時守仁,處處執中。人必叩首自省並謝天方能得天命之助而得道,人在世最重要的是要面對自己,面對天命,因而需走過修道得教,率性入道,自性即面對天道和天命的過程。民間不一定有機會習六藝和六經,可卻有「五術」能學,「五術」指山、醫、命、相、卜。

五術致命

 「山」為習武證道、修法盡心、習道化情的一種方法,「醫」為煉氣、針灸、用方劑及民俗療法(按摩、點穴、放血等),「命」用不同易數論人生,得從知命、認命至於改命,「相」從手、面和全體看氣色和調運道,「卜」透過卜卦方式以趨吉避凶。這五術種種,幾全是調身,了解身體、人之運程、個性上之優缺,和預測防止狀況實際的產生,與佛門或西方宗教重心性修行方法不同,則更使人明瞭楚簡中提身心之仁、性命道情之連帶關係。

等量齊觀

 如果再細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便了解中國古人從天人觀看生命,大異於西方希臘的人神隔賅觀,只有少數人神結連而生的半神人如赫求力士,或基督教人神分割,只派「上帝之子」耶穌救贖世人。中國人的天雖亦有暴怒,如風雷雨電、地震、天災和海嘯及瘟疫,卻是有情的天,人即使陷絕境,舉頭問天,也許有啟示,也許如屈原「天問」之後求不到結果便投江去也,可他的投江卻建立一個後世萬古都追憶和效法的殿堂。「士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這種仁人君子的氣節,如雷灌耳,展示生命在古道映照的顏色,如齊之太史簡、晉的董狐筆、漢時班超及張騫、南宋武聖岳飛、宋末浩然正氣文天祥……如是生命情操,鷹揚的氣節,使原來微小的生命,擴而充之,其情因盡性致命而能與天地境界等量齊觀。

以武合情

 這種獨特的士大夫生命觀,特別彰顯於人的有情世界,而西方,從希臘柏拉圖所倡的地獄觀,揭示人天分野、人神背離,是完全不同的生命觀。佛家常言自性、佛性,須明心見性才能得悟,自性清靜時便見佛性,這還是從禪的道理來說的,因而佛家多以心之明悟自省來作修己的功夫,而儒家則從身修入門。佛家要求的入定法門,和靜坐、數息、唸誦,多從六識入門,人便易為心念所困,以識(或感、覺)止息浮動之心,似非易事。而儒家從聞止,便以六藝中的禮、樂、射、御與人和,與心合,身心串應手腳腰馬建立百步穿楊的箭法,使習者能瞬間集中並同時察覺天啟冥冥中的危機和預兆,得以看透生命和因緣中微明的情執和業力,知曉險在前也,不利有攸往,能持剛健而不陷,其義不困窮,可自我西郊,剛中而應,不恥下問,利見大人 「貴人和賢者」 ,便不會咎由自取,得無妄之劫仍明所以, 所謂意外都有伏線,禍害現前有徵兆, 才能成就八方不動臨風御物之境,心身便高度整合參化。

修身以俟

 儒門身心合一、盡性致命之法,是透過知止的內修法門,是最精深博大的氣功和功夫。得進儒門知止而後能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的內修法門,自能同時心氣並修,身心一如,人天不二,方能以大金剛,直養天地而不害,沛然莫之能禦的身氣修法,奠下性命雙修,合天命一體,故能應化本然自性,繼而率自然法則軌跡,使內在本來面目合乎自性法則的運作,包括起照天地、相和心氣而成其道,從合乎人性、自性和天性的層次修道以證大情,以氣和情,氣化大人心,道便在其中。所以中國民間雖不知其是否可行,姑且一試,雖有敗者,亦有更成功例子,一切因緣,能和而不同,又能惟精惟一者,自能參透其中變數,以易之陽面自況,以仁為己任自勵,以無為行無所不為,是以能功參造化而明心見性。(2017.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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