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大陸社會近年來快速發展,和台灣一樣,在追求物質文明的同時,也有另外一種質樸無華的聲音出現。但感覺上台灣人追求的是雅皮式的質樸,一種低調的奢華,和大陸部分人士想要的質樸不太一樣,道理為何?
大巧若拙
鍾老師:當社會步入現代化的軌道時,人會往有形的外在去追求。大陸近年來發展快速,出現不少中產階級和富豪,拼命追求所謂的最高物質。這些最高物質是西方人定義的,如魚子醬、紅酒,或時尚名牌。沒有這些東西,大家會拼命去追,有了之後卻不曉得要做什麼,怎麼樣才算夠?不知道。因此,有另外一種聲音出現,也就是記起過去的淳樸,希望返還根本,看自己原來的東西。
拾人牙慧
台灣在這方面和大陸有些不同,因為社會發展程序不一樣。大陸社會的發展程序是三級跳,有些階段直接跳過,很快的進入衣食足興禮樂的階段,很快的掌握到這些東西,又很快的察覺這些東西好像不是那麼理想。台灣社會的發展程序則是跟著歐美模式,以近乎同步的狀態進行,資迅產業從類比式進入到數位式,一代一代汰換下去,覺得是理所當然,也認為自己愈走愈高級,從古老的電話、超級大哥大,還有1G、2G、3G手機,在汰換過程裡,覺得自己更文明、更進步,而沒有任何懷疑。
包裝無雅
台灣社會不是跟著歐美,就是跟著日本走,一下子追求極簡,一下子追求淳樸,但那種簡樸是屬於時尚的簡樸,也就是走所謂的雅皮路線。雅皮的淳和樸其實是經過包裝,用低調的色彩做剪裁和搭配,看起來不花俏,不豔麗,卻產生撼人的質感,呈現高人一等的品味,表面收歛,實際上是吸引人的目光。這種淳樸看起來好像層次很高,可它還是一種包裝,把淳樸當成一種優雅和更高的質感來包裝。
大雅無色
雅就是雅,無所謂優雅,雅裡面擁有最完整的淳。舉個例子,宋朝是中國歷史上最燦爛的朝代,它的色彩發展可以說是各代裡最精彩的。宋瓷的顏色是一種很淡的青色,和什麼東西都能搭配。只不過宋朝結束之後,斷了好幾百年沒人能做得出來,只好以民間青花瓷的藍來取代。青花瓷的顏色和西洋的瓷器來比,是很素的,可跟宋瓷來比,就變得很花俏,表面只用一種藍色,可它的花樣很多,很亮麗。宋瓷是淳到不能再淳的東西,沒有任何花樣,只有大雅和小雅、淡一點和深一點的差別,它和天地的顏色一樣,也和人根本的心一樣。
本心不二
人在追求文明的過程中,很容易就不見了本心,以台灣來講,把自己的東西都丟光了,學到的都是所謂現代化的東西。現代化就是西化,我們把自己弄成一個半中不西的樣子。淳樸、純粹是中國文化的根本,它不是用來包裝知識、工藝、技術、科學、文學,而是用來做自我完成,不添加任何東西,沒有叫你去做聖人,也沒有叫你去做驚天動地的事。淳是淳到不增一點一滴,也不減一絲一毫,淳一定是跟樸在一起的,樸的東西是拙的,不以花俏來顯。
燕趙兒女
相較於其他朝代,春秋戰國、漢朝時期的器物是比較拙的,比較純的,因為有最大的生命力在裡面,不假外求,因此是最真的。舉個例子,荊軻刺秦王,太子丹和荊軻談好,荊軻就去做了。在準備過程中,荊軻希望以從秦國逃來的樊於期將軍的人頭取信秦王,樊於期見了荊軻得知此事,二話不說就自刎,他不問荊軻成不成功,只覺這是可能的。樊於期為什麼願意這麼做?因為他的心是極純粹的,這就是真誠的力量。
真誠之歌
現代人以成功論英雄的角度看事情,會說樊於期蠢極了,因為後來荊軻失敗。但其實是現代人的失敗,看不到樊於期的真淳,也看不到荊軻的誠樸,他們兩人是生死相許的,可現代人無法體會。想想看,去跟人要頭,誰會給?我們現在對所有東西都要算計,都要談條件,這樣又怎能淳?怎能樸?沒有淳,沒有樸,何來真和誠?生命裡面沒有真誠,一切東西都是假相。
至淳至樸
很多時候我們想要做些什麼,那其實是假的,譬如雅皮追求的淳樸,是一種包裝過後的淳樸,真正的淳樸因此就不見了。大陸上今天有人想要回到淳樸,為什麼他們會超越我們所看到的那種雅皮式的淳樸,而回到根本的淳樸?除了他們的世代是在跳躍中渡過外,他們的文化底蘊是很雄厚的。我們到大陸旅遊,看山水名勝、庭台樓閣、宮殿廟宇、歷史遺跡,無一處不震撼無比,每一樣都如此真實的在你面前出現,告訴你那個朝代如何興衰,它的文化如何的燦爛,藝術如何的精彩,文采是如此的飛揚,這些都是真正的淳,真正的樸。
雅皮戲子
我們今天很多東西都是經過包裝再包裝,像變魔術一樣無中生有,加以不同的詮釋,把假的變成真的。這在宗教精神上或許可以接受,可是在商業社會裡,淳就不見了,也沒有樸,沒有真,也沒有誠。現在大部份人在工作上、事業上,或是人生追求上,看到某些事情有功成名就的機會,可能有意義,有價值,或有人賞識,就被帶了過去。雅皮所看到的淳樸時尚,在某個程度來講,是物質文明裡很高的品味,美其名叫時尚品味。能有這樣的時尚品味,說實在也是有點難,就像我們去品紅酒,或品茶,品得出來也是不容易。可是當我們去找這樣的事情來做,覺得有意義,好玩,能相應,有成就,我們原來的真誠和淳樸就被這些東西所取代了。
自內元亨
淳樸的淳,字源是亨,《易經》裡「元亨利貞」,意思是人還原到根本時,一切就亨通了,打開,看到陽的,看到根本的,所以就通了。可是當我們做起事來,很容易就離開了根本,看不到陽的,只看到局部,沒辦法亨通,只有局部的開通,開通和亨通是不同的。樸就跟木頭一樣,走進它的質裡,重要的是發諸自內,看見它的年輪一環繼一環,不斷的在裡面擴張,是一種自然的積累,而不是人工的雕琢。現代社會,工作也好,知識也好,創造的文明也好,都是雕琢出來的,因此都很假。
根本意義
孫中山曾經講過的一個故事,說有個苦力中獎之後,忘了彩券藏在扁擔裡,而把擔子給丟掉。小時候聽這個故事,只覺得這個苦力真蠢,把彩券放在擔子裡。大一點之後發現,他其實是把賺錢的工具給丟了。但再大一點覺得,他是把生命成長過程的東西給弄丟了。之後再看,原來是他把自己給丟掉。最後發現,他丟掉的是他的真和誠,因此沒辦法看到淳和樸,看到的只是外在那些由社會所定的工作意義、人生意義。
文質雙勝
氣功和功夫是中國文化的根本,沒有比這兩個東西更重要的了,它可以讓人回到最真、最誠。能回到真誠,也就能自明而誠,心就會打開,才能看到真正的淳和樸。真誠是自己的,有了真誠才能看見外面的淳樸,淳樸是天下最美的東西。同頻共振,內在有同樣的質,才能看見。所謂文質雙勝,文質不同,沒辦法相應,就不可能雙勝。當我們沒有這樣的內在,而用外在的價值、說法、成就來取代原來的東西,人就會愈走愈遠。
不見自己
在台灣的人,長久都看不起大陸人的狀況,以前認為他們蠻橫落後,沒文化,沒物質。現在大陸富起來,我們又認為他們炫富、瞎搞、沒水準,還是沒文化。如果今天他們有人看見淳樸真誠才是文化的底蘊,我們錯以為西方時尚的極簡風為高貴時,台灣正在文化的根本上落後大陸的時間開始了,台灣在不久將來便失去作為引領兩岸三地開風氣之先的心靈角色和地位,台灣累積了近七十年的文化功力便將凋零逝去!(2012.07.11)